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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挺:拍《天下长河》,我摆脱了明君情结和忠奸叙事

23影视 发布时间:2022-12-02 02:17去看 天下长河电视剧

历史传奇剧《天下长河》正在湖南卫视热播中,芒果TV同步播出。

这是国内播出的首部讲述清代黄河治理的电视剧,围绕着康熙年间两位治水名臣靳辅、陈潢展开。以康熙十五年为起点,两人二十余年来栉风沐雨、力挽狂澜。虽然最终未竟全功,但在历史上留下了光照千古的精神印记。

《天下长河》的剧本初稿,完成于十年之前。当时,受制于技术之难与市场之困,它成了张挺唯一一部未能拍摄的“抽屉本”。随着热钱退潮与正剧上位,这部剧也终于能与观众见面。开播以来,这部剧的收视率和网络热度抢眼。

近日,影视独舌对话《天下长河》导演兼编剧张挺。以下,为张挺的讲述。

精神比成功更有力量

《天下长河》的剧本,是我10年前写的。第一稿的格式,还是话剧式的。

拍《大明风华》时,有一次我和总制片人姚昱竹聊天,说我写过一个水利的剧本,搁置了10年一直没拍。她很惊讶,说你还有“抽屉本”呢?

《天下长河》是讲古代水利的戏,一方面,它很枯燥;另一方面,要大规模展现土木工程和水灾,特别难,尤其彼时还是大IP横飞的年代。

机缘巧合之下,芒果TV总裁蔡怀军听到《天下长河》这个故事,他听了一刻钟,很有兴趣,决定做。这次播出芒果TV扛了很大压力,包括湖南卫视在内,在这个时代制作和播出一部这样的戏,非常需要勇气,我很感激。

《天下长河》与近十年的历史剧,不太一样。它的主题和内涵是比较严肃的,延续的依旧是十年前历史剧的模样,但是主题探讨的是人和国家以及人和时代的关系,它的批判性和对古装题材的拓展,是有一点进步的。

决定重启之后,广电总局电视剧司的领导助力颇多,帮我们请了黄河水利委员会以及清史的专家来开会。

故事从康熙15年讲起,黄龙泛滥,险些将清政府冲回关外,危机四伏。

康熙要解决这个难题,首要任务就是治水,治水犹如治国。越深入这个题材我们越发现,几乎很难将治水这个事情从一段大历史里剥离出来。当时国家正处在战争状态,平三藩,收台湾,雅克萨之战,平葛尔丹,包括政治上的明珠、索额图党争,甚至我们的主人公靳辅、陈潢也死在党争之中。

要把治河的这段历史梳理出一个轮廓来,前因后果非常复杂,而且治河专业性很强,涉及到大量的古代工艺和千百年中国古代水利理论的革新,这些要依托很多专家把它搞清楚,还要戏剧化,和单纯的宫廷剧不同。像剧中“朝政清,黄河才能清”等台词,是提纲挈领的话,在这一点上,我对这些专家很是感激。

水利专家王英华老师,帮我细细批改了剧本,清史专家们帮我们把外围的政治关系理清,他们的努力确保了这个剧本的基本骨架是结实的、抗打的。

《天下长河》其实有三层意思:第一层就是故事的主线,治理黄河;第二层是历史长河,也就是治国这一段,包括了朝廷的人际关系;第三层是文化的融合,那个年代,西方文化刚刚进来,满汉文化也在融合。中华文明为何能传承5000年不绝?不外乎八个字:不弃涓滴,终成巨流。

我们的传统文化能流传下来,中间经历了大量文化融合。它具有强大的同化、吸收和学习能力。黄河之所以雄壮,也不只是一条河,它在奔涌的途中,融合了无数支流。

历史上靳辅和陈潢的结局是悲剧,但全世界的史,永远都在描写失败且死去的英雄。在中国人眼里,真正的成功不是活着赢得什么,这只是最小的成功。

诸葛亮北伐成功了吗?岳飞北伐成功了吗?这并不妨碍他们的伟大人格和高贵的精神。我们把成功分为三种:立功、立德、立言。施琅收回台湾属于立功,靳辅、陈潢不能终其功业,但他们的精神永存,人格光照万古。死亡,恰恰是他们成功的开始。能在黄河边,让百姓心甘情愿为之立雕像的没几个人。

靳辅和陈潢延续的是一种大历史观,它不是程朱理学的史观,不是孔孟时代的史观。靳辅和陈潢从骨子里不是忠于某个皇上,不是忠于某个政权,他们忠于历史,忠于中华民族,他们信仰和尊崇的偶像是大禹王,是李冰,是潘季驯。

陈潢有句台词,“天下不是皇上的,黄河也不是皇上的。再过一百年、一千年,地上的皇帝比天上的星星都多,黄河只有一条,在黄河面前,我们是平等的。”

我写剧本的时候,翻《水利志》,看到一代一代的水利官员,前赴后继拿命往黄河里填,大部分人在历史上连名字都没留下。他们才是中华民族守护神。

康熙三十多年,百姓就给靳辅和陈潢立河神庙了,当时陈潢还没平反。

过去有句话,叫遗爱自在民心。一个人伟不伟大,光靠自己说是不成的,要看百姓是不是真心实意地纪念你,歌颂你,追随你。

批判“吃人”的礼教

《天下长河》比较有意思的是,触摸了中国文化精神层面里边一些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。一个就是帝王哲学。帝王哲学不是权谋,不是平衡术,而是高度的自私,高度的唯我主义。所有的帝王都是非常自私的,视人命为草芥。

我们不能自我感动,夸某某人是明君,然后把自己带入到帝王身份里。

我们仔细观察,刘汉、李唐、赵宋、朱明以及爱新觉罗的大清,无非家天下而已。这个基本命题都弄不清楚,不像个现代人。的确有封建帝王做了对民族有益处的事情,但同时也有很多对世道人心的欺骗。

第二个就是程朱理学。为什么说礼教“吃人”?因为它把人囚禁起来,把人的脑袋全都弄成榆木疙瘩,所谓存天理、灭人欲。谁是天理?谁代表天理?皇帝?圣贤的教导?搞不清楚,最后是一笔糊涂账。你看于振甲,就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搞五四新文化运动,坚决不能再让这样的思想去祸害年轻人了。

这套东西,曾被视为官学,统治阶级用来毒害人民。这些过去都是概念,我们把抽象变成了画面。鲁迅先生在《狂人日记》里写,字里行间写满了吃人。

于振甲身上,始终在自我矛盾、自我压抑、自我谴责。为什么有那么多笔墨在他身上,首先是想写礼教的害处,以前大家谈起读书人,以为都是李白这种,其实不然。大多数读书人就两种,一种是徐乾学这类,他知道自己学的是假的,敲门砖而已,一旦得了功名,就尽数抛之脑后,上下其手,求名求利。

另一种就是于振甲这种,祸害自己,祸害国家。康熙这种聪明人,都不相信礼教,但他们又无比推崇礼教,以此为工具制造“脑残”。

第二个源于他身份的特殊性。于振甲后来继承了靳辅和陈潢的治河理念,死在河堤上,他也是一个很有名的河督,后来在历史上公开认错。不管怎么样,我认为他还是个君子,一旦认同,就可以贡献身心和生命,可惜改变不了榆木疙瘩的脑袋。于振甲这个人物形象,应该说在古装历史剧里从未出现过。

过去很多的戏,不太涉及人精神层面的复杂性,总在道德问题上纠缠:忠与奸,清与贪。《天下长河》打破了这一概念。清官未必能办好事,忠臣往往贪名声。如果完全依靠私德来辨别,历史上99%的官员都是奸臣,扛不住查,道德的分野只是一种非常简单的历史认知,不遵循历史唯物主义,不符合历史真相。

就像剧中康熙骂于振甲一样,你自以为是清官就高人一等了,觉得自己什么都是正确的了,看谁都是贪官。一个国家的运作机制非常复杂,如果只拿着道德来标榜自己、要求他人,非得把老百姓都祸害死不可。

如果真要给清官下一个定义的话,我觉得是“清明”。清官判断事物,要清明、果断、有效。于振甲只占一个廉字,唯一优点就是穷,行为特点就是横。

我喜欢用生活化的笔法来写历史剧。真实的历史,不是之乎者也的文言文。你看《红楼梦》,里面很多脏话,《水浒传》里面哪句话你看不懂?这都是明清人的原话。我们做古装戏,就是要尽量写出这种台词来,让观众毫无障碍。文言文在古代,只是特殊知识阶层书面表达的工具,它更像是一种准入门槛。

“平三藩诏”是我改的。原文很华丽,可承担不了戏剧功能。观众看不懂,也开启不了下一阶段的任务。我安排高士奇重写了一篇诏书,一是为了点出下一阶段的核心:收台湾;二是剧作的深意:任何时候都要居安思危。

康熙初年的朝堂,动荡不安。这是个很努力的皇帝,刚出场,上面孝庄压着他,下面大臣总顶撞他。康熙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实权呢?收复台湾以后。

到了雅克萨之战,他就逐渐成为一个有绝对权力的人物,但是也走向了人性的另外一面,刚愎自用,听不进反对的声音。我们不能因为清代官方历史歌颂他圣明就跟着喊圣明,然后把他尽情美化。

戏曲与水戏

《天下长河》的片头,是动画化的清代《黄河图》。

为了做出现在的效果,我们花了不少钱。先是从二玄社买来复制品,然后将复制品高清度扫描,重新勾勒、补色,很多模糊不清的地方,也要手绘。

水戏很难拍。因为水和人的互动关系不是特效能完成好的,水会沾在人身上,会把人打湿,衣服和头发会变形,这些细节有一点假都不能看,只能玩真的。

开篇那场大水,纪录片里有,成吨的水往演员身上泼。在这部戏之前,没有很多水灾的拍摄经验,得摸索着来,黄龙来了那种奔涌的气势,特效做不出来。

洪峰过境的声音,我们也经过了反复调试。最终定下了“老虎咆哮”的底音,层层叠加,压实后就成了真的洪峰,充满了生命力和威胁感。

最难拍的一场戏,是靳辅救灾、靳治豫过河。

那场戏要在河上搅出大浪来,要把船沉掉,把人都栽到水里去。我们自己修的堤坝,挖了一条河,用几艘摩托艇制造局部惊涛骇浪的效果。很多观众觉得像特效,我们挺骄傲,这句话从好的一方面理解就是观众觉得不可能实拍。

其实特效很多时候只是辅助作用,帮我们把局部串联在一个画面里。像开篇黄河大决,人们站在房顶上,拍摄场景很小,当地的群众演员带着家里的狗、猫、鸡、鸭来,一组组拍,一下午就拍完了,最后合出来一个巨大的黄泛区。

合龙就是硬碰硬了,我们仿照古代工艺,外覆柳叶,内包木石,做了个真的柳石枕,七十吨的吊车愣是没弄动,后来换了一个一百吨以上的才吊起来。

这个戏里小讲究的地方是挺多的,像我们复原的南书房和慈宁宫的景,质感都不错。包括里面的动作戏,打布库那部分,我们请来一个摔蒙古跤的全国冠军,布库戏一场拍下来,罗晋浑身疼了好几天,他们身上的衣服是刺子布,一种专用于摔跤的手工布料,拽来拽去,指甲都坏了。

藤牌兵大战八旗骑兵那场戏,请的是福建地趟刀和地趟拳的传人,按着书上的图示制作盾牌,排练战术战法,包括像“三叠浪”“圆阵”“突进式”“削足式”。

因为这些都是战阵,不能拍成武侠,要真实地看见,并且能让观众相信藤牌可以战胜火枪。林兴珠本人是很了不起的英雄,雅克萨之战拿了首功。

清代的服装,美术组也做了详细调查。清晚期、中期和早期的服装区别很大,康熙年间很多衣服还是明式。甚至连演员,都是按画像找的。

这部戏的音乐,我们也下了很大功夫。片头是劳动号子,片尾是吟诵了李白的《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》,都是非遗传人录制的,经过了历史考据。

剧中所有的号子——山东号子、河南号子、江南号子、陕北号子,都是专门请的老先生来现场扮上演的,能把这些声音保留下来,也很珍贵。片尾的吟诵,专门从湖南请了朴真老师,用平江调来吟诵,古人就这么读书的。

施琅喝醉酒时,唱的是闽南语的《采茶调》,那是他在台湾的记忆;康熙给孝庄祝寿时唱的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梆子,“二十四孝”里的“老莱子戏彩娱亲”。

剧里的台词,我们吸收了戏曲的道白节奏。

明珠和索额图奏事,经常会第二个人压着第一个人的最后一个字说话,这在戏曲里叫鱼咬尾。第一集明珠和康熙关于争论官是谁给的那段,节奏突然拉起来又突然放缓,用的就是戏曲的玩法,这些都是古人从日常生活中发掘出来的。

当代人视角

这部剧是以当代人的视角去审视古代人,而不是站在古人,或是历史传声筒的角度再进行一遍歌颂。所以对康熙的看法,对于振甲的看法,对靳辅、陈潢的看法,并非帝王叙事,而是以一种批判性的角度重新审视过去。

清官、明君的评判体系我不认,理学观念我也不认。有时大家可能会不适应,因为这部剧拒绝了让你继续做清官、明君的美梦。2022年了,如果我们还在呼吁“圣天子”,呼吁清官、道德圣人,那也太可笑了。清官、明君、侠客、神仙,都是过去中国人在现实黑暗中挣扎呻吟时的幻想,等到醒来,依然是奴隶。

我上大学时,学黑格尔的《美学》,其中有一章专门讲到历史剧。黑格尔讲得很清楚,所谓历史剧就是当代人通过历史看待自己的一种方式。

历史剧,本质上是当代人对那段历史的评判。复原古人,是历史学者和考古学家的事儿,跟戏剧没关系。

剧中发生的大事,包括两次黄河口决堤,包括收复台湾,时间线都是清晰的,至于他们平时吃喝拉撒睡,那就得由着我来了。像陈潢,史书就记载了他治河的天赋,具体的东西没什么,必须给他铺设完整的故事线。

一个人如果真的通读历史,他首先学会的是怀疑,学会的是对事物看法的复杂化,而不是变成简单的“XX粉”。但话又说回来,观众是观众,创作者是创作者,你的作品拿出来,就必须要承受所有观众的看法,关于历史的复杂性用戏剧去表达的时候,是可以有风格选择的,严肃沉闷是一种,但是我不选。

像明珠和索额图之间,有争斗,也有和谐。

所谓党争,是从上而下的。为什么会存在党争?因为皇帝想让你争,以防“合而谋我”,你不党争了,政治生涯也到头了。党争的根本是皇帝挑拨利益集团。索额图对明珠说过一句话,咱俩要是一和,那就死在一块堆儿了。

有人说,喜剧风格是不重要的,恢复历史原来面貌才是重要的,只不过是说说而已,不能真信,大多数评论都是自我标榜,你要真按他们说的做了,他们能让这个戏冷得哭死你,所以对评论本身也是要分析的。

这个戏里的历史问题错综复杂,如果扎下去写,占的篇幅太大,所以就尽可能地让它寓言化一点。而且你一旦把眼光抽离出来,会发现所谓的权谋本就是喜剧,人在政治舞台上扮演某个角色,直到死去。

做编剧也好,做导演也罢,我最重要的工作,就是让观众兴奋。如果你不能让观众兴奋,那再深刻也没有用。影视剧是大众通俗文化,根本目的是观众。我的戏,首先要努力做到生动有趣。天底下,最可怕的就是没意思三字。

从《大明风华》到《天下长河》,我的认知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。前者里的人物,还是处在一个皇权下的评判,好皇帝,坏皇帝,忠君,或者是奸臣;到了《天下长河》,戏里的人物完全摆脱了封建王朝的评判标准。

靳辅和陈潢,就是中国历史上两个最终的胜利者,他们跨越时间,穿越三百多年的迷雾,站在我们面前,依然让我们感动,他们值得被铭记,这一点做到了,这个剧的目的也就实现了,其他那些枝枝蔓蔓,都遮盖不了这两个人的光辉。

我们拍摄的最后一天,在剧中星宿海杀青,年轻的陈潢对着黄河古道说:“我要让黄河安澜,不输古人”,那是我最心动的一场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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